楼下汽车的喇叭声又固执地响了两下，最终还是消失了。轮胎压过路面的声音渐行渐远，世界重新沉入一片死寂。

陈梓溪还站在窗帘后面，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粗糙的布料边缘。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有点乱，像是刚跑完一场马拉松，不是累，是那种劫后余生般的、空落落的虚脱。

她没开灯，摸着黑走到客厅，把自己摔进那张有点塌陷的沙发里。黑暗中，只有空调运行的低鸣和自己略显粗重的呼吸。

“陈梓溪，你出息了。”她对自己说，声音在空荡荡的屋里显得有点陌生。

可为什么一点轻松的感觉都没有？反而像做了什么亏心事，手脚冰凉，心里揣着只兔子，七上八下地蹦跶。十年了，她第一次没接住魏锡风抛过来的情绪，第一次在他需要的时候，关上了门。

这种陌生的失控感让她有点心慌。

视线在黑暗里漫无目的地游移，最后定格在墙角那个蒙了层灰的纸箱上。那是上次搬家时打包的旧物，一直没心思整理。鬼使神差地，她走过去，把它拖了过来。

灰尘在昏暗的光线下飞舞，像被惊扰的时光。她打开箱子，一股陈旧的纸张和油墨味道扑面而来。最上面，是一本硬壳的毕业纪念册。

她顿了顿，才伸手把它拿了出来。很沉。

没急着翻开，手指先摩挲过烫金的校名。高中。一切开始的地方。

她靠在沙发腿边，就着窗外那点微弱的光，翻开了厚重的册页。密密麻麻的签名和祝福语，花里胡哨的贴纸，青涩得有点可笑的照片。她的目光掠过那些模糊的面孔，最终停在了一张篮球队员的合影上。

魏锡风站在中间，抱着篮球，笑得一脸灿烂，露出一口白牙，阳光得有点刺眼。他身边站着的是当时的校花，两人靠得很近，般配得像偶像剧海报。

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按在魏锡风的脸上。

不是这张。

她继续往后翻，动作有些急，纸页哗哗作响。终于在靠近末尾的一页，她停了下来。

那是一张抓拍的照片，像素不高，还有点糊。背景是空旷的操场看台，天色蒙蒙亮。穿着白色T恤的魏锡风低着头，额发遮住了眼睛，只能看到一个紧绷的下颌线。而在他旁边，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，穿着宽大校服的自己，正侧着头，小心翼翼地看着他，眼神里的担忧和某种隐秘的情感，几乎要溢出纸面。

记忆像开了闸的洪水，轰隆一下，把她彻底淹没。

那晚的操场，蚊子真的很多。

她穿着及膝的校服裙，小腿裸露着，被叮了无数个包，又痒又痛。但她不敢动，甚至不敢用力拍打，怕惊扰了身边这个浑身散发着低气压的少年。

这是他第一次失恋，和那个光彩照人的校花。

他抱着篮球，头深深埋在臂弯里，很久都没说话。夏夜的风带着黏腻的热气吹过，能听到远处马路隐约的车流声。

“小溪，”他的声音闷闷的，从臂弯里传出来，带着浓重的鼻音，“我心里难受。”

陈梓溪的心也跟着揪了一下。“嗯。”她低低应了一声，手紧张地攥着裙角。她嘴笨，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。她甚至有点卑鄙地，在心里庆幸那个女孩离开了他。

“我对她不好吗？”他忽然抬起头，眼睛是红的，像只受伤的、迷茫的小兽，“为什么说走就走？”

月光落在他脸上，勾勒出清晰的轮廓。陈梓溪看着他那双总是带着笑，此刻却盛满了痛苦的眼睛，心里又酸又胀。她想说，你很好，是她没眼光。想说，还有我在呢。

可话到嘴边，又咽了回去。她只是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纸巾，抽出一张，递给他。

他没接，只是看着她，眼神空洞。

她又默默地把纸巾收了回来。

两人就这么沉默地坐着。不知过了多久，东边的天空泛起了一丝鱼肚白，黑暗开始退散。

魏锡风忽然动了动，他转过头，看着陈梓溪被蚊子叮得红肿的小腿，愣了一下，随即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：“…喂，陈梓溪，你傻不傻？都不知道喷点花露水？”

陈梓溪低下头，没说话。

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，像是要把心里的郁结都吐出来。然后，他用一种半开玩笑，半是认真的语气，拍了拍她的肩膀：

“不过，还好有你在。”

“陈梓溪，你就像我的…嗯，像我的专属大学。”

她猛地抬起头，不解地看着他。

他咧咧嘴，试图恢复一点往日的玩世不恭：“你看啊，大学嘛，啥都能学，啥都能包容。烦了累了，回来待会儿，充充电，就能重新上路了。你就是这样，永远在这儿，比什么都靠谱。”

专属大学。

当时她觉得，这是她听过最动听的情话了。虽然别扭，虽然奇怪，但这是他对她独一无二的“定义”。她在他生命里，终于有了一个固定的、别人无法取代的位置。

那一刻，心里所有的酸涩和腿上的痒痛，好像都值得了。她甚至跟着他，轻轻地、傻气地笑了起来。

“大学……”沙发上，陈梓溪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个词，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。

照片上的自己，眼神那么干净，带着一种近乎愚蠢的虔诚和满足。

真他妈蠢得无可救药。

怎么就听不懂呢？大学，是用来毕业的啊！哪个学生会永远留在大学里？他迟早要奔赴他的前程，他的新世界。而她这个“大学”，只不过是他人生旅程中的一个驿站，一个可以随时回来，也随时可以离开的临时港湾。

她当时怎么就心甘情愿地，接下了这个看似特别、实则残酷的定位？

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，钝痛蔓延开来，比刚才拒绝他来访时还要清晰，还要深刻。

她猛地合上纪念册，像是被烫到一样把它丢回纸箱里。那些被时光美化过的记忆，此刻像长出了尖刺，扎得她浑身难受。

她站起身，走到厨房，想倒杯水喝。手却有点抖，水壶磕在杯沿上，发出清脆的碰撞声。

就在这时，扔在沙发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。

她走过去拿起来，是魏锡风发来的短信。

「昨晚喝多了，头疼。吵到你了吧？不好意思啊。」

「老地方，中午一起吃个饭？饿死了。」

后面还跟了个呲牙笑的表情。

一如既往的语气。仿佛昨晚被她拒之门外只是一场无足轻重的梦，太阳升起，一切照旧。他依然是她世界的中心，可以随意发出指令，而她一定会响应。

陈梓溪看着那两条短信，看了很久很久。

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，明明灭灭。

过去十年，她收到过无数条类似的信息。每一次，她都会立刻回复“好”，然后开始期待，开始准备。

但这一次，她指尖悬在屏幕上方，微微颤抖着。

那个被他亲手锚定在过去的“大学”，那个承载了她十年青春和隐忍的称号，此刻像一道沉重的枷锁。

她深吸一口气，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，指尖落下。

屏幕上，只有一个冷冰冰的字：「嗯。」

没有“好”，没有多余的询问，只是一个最简单的、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回应。

发出这个字后，她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，后背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。

她知道，这顿饭不会好吃。

但她更知道，有些东西，从昨晚她拉上窗帘的那一刻起，就已经开始不一样了。

那个锚，松动了。